M君是我多年的朋友，是一位很有思想的人。在我的印象中，他从未寂寞过。他涉猎广泛，兴趣也经常转移。起初研究民俗、方言，后来又致力于地方戏曲和民间故事的搜集整理，再后来他又下海，投身文化市场，雄心博博，很想有一番作为。

    不料年近半百，忽染绝症，住进省城的一家大医院。他患的是胃癌，做手术前夕，我去医院看他。他的情绪出人意料的好，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健谈。他告诉我，一个多月来，他都躺在周围是厚厚围墙的病房里。开始烦躁不安，坐卧不宁，时时都有阴暗的恐惧袭来。于是就想到死，想到马上就要死，这时反倒静下心来，像是要出远门一样，仔细装点行李，看看还有什么遗忘，还有什么需要向别人交代，还有什么事没有处理完。躺在病床上想到的不再是现实和今后的事，浮现在眼前的全是过去的人和事。他们悄悄的走来，又悠然飘去。他说，我开始想起那些曾被我伤害过的人，曾作过的傻事……隐隐的有一些自责，有一些悔恨，我对这个世界要求的已极少极少，甚至只有一点生存的欲望，如果能够活下来，我宁肯放弃一切，我将不再苛求别人。我觉得过去熟悉的人，他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，甚至很多令人讨厌的地方，但是他们的举手投足这时让我想起来都倍感亲切。

    友人的叙述让我深深感动，我觉得他通身透明，溢满了生命的灵气，少了冷漠，多了温情；少了苛求，多了宽容；少了浮躁，多了从容。如此开阔的胸襟足以容下世间的一切烦恼和生命的全部琐碎。这是绝望中的彻悟，是智慧的开化，生命的鲜花如此亮丽，人生的天空如此广博，这是过去交往中很难感受到的。

    我们每个人都有患病的经历，只是程度不同，感受不同。当病情严重恶化的时候，欲求自然是最少的时候，少到只要自己的生命能存活就万幸了。然而，一旦大病初愈，一旦陷入红尘，各种欲望就会迅速复活，且越烧越烈，为名，为利，为权，为势，征逐不休，奔劳挣扎，好像从未病过一样。我们无法获得超越，我们无法冲破欲望之网。我们无法顿悟，是因为我们没有感到绝望。这样想来，M君对欲望和自私自利的超越，倒要感谢这病的契机。

    我们何妨不可以给自己的生命制造一些绝望，假使自己生命的极限已经到来，我们该如何处事，如何待人，如何看待未来和过去的一切？